Cherry









小三高三那年,也是父親拋妻棄子屆滿三年的那一年,父親的肝癌病情告急,肝臟全然壞死,面色蠟黃暗沈,皮膚像砂紙般粗糙不堪。幾次進出醫院急診室後,就在菊花百合的死亡氣息中,以黑白相片讓人見了父親最後一面。父親生前染指過的女子,全都虛情假意跑來哭鬧一番。其中三位女子,還帶來小三從來未曾謀面的弟妹。那個最終奪得父親的第三者,人人以「Cherry姐」相稱,鼻樑瘦小卻自信撐起香奈兒墨鏡,並未上演哭天搶地的戲碼,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抹笑意。







「謝謝你來,這是你父親最後的心願。」她搖著黑色高跟鞋走向小三,手搭在他的肩頭。





小三想起上星期她拿著白帖到學校找他時,也戴著同樣一付香奈兒。小三感到墨鏡後射出的炯炯目光,有點不寒而慄。幸好她戴了墨鏡,不然他的自尊心一定會被她鋒利的眼神割成兩半。對於她的香奈兒,小三由衷感激。現在,也一樣。





從母親時而痛楚、時又忿然的二手情報,小三想像中的Cherry姐,是位絕色美女,面貌雍容無暇,體態無可挑剔,可是聲音卻低低粗粗的,像是「變裝皇后」。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想像,小三一直十分認真相信她應該叫做「夢娜」之類的。其實,從國二開始,小三就在心裡以憎惡混著不屑的語氣這麼喊她。而衝擊最大、受傷最深的母親,反而以「她」這個代名詞來提這號人物,極為中性,不帶攻擊,有時甚至語帶尊敬。『難道在母親心裡,她是個可敬的對手?為什麼母親從不叫她「那個賤女人」? 或「那個婊子」?』小三暗自猜想過無數次:『就像叫父親其他的野花雜草一樣?為什麼?』小三不明白。





當時,小三不明白,可他現在明白了。





Cherry姐將小三推向父親黑白無病痛的微笑前焚香,溫柔而有力。『真奇怪!我感受到的竟然不是嫌惡,反倒是「溫柔有力」。』小三手捻著一柱香,心裡想的不是喪父之痛,不是那些鶯鶯燕燕爭奪父親龐大遺產的本土劇情,反而是他的母親──從父親正式搬出家裡就開始蒐集鏡子的母親。小三不由自主把母親剪進這個畫面,不出半秒,他就知道母親在這場戲中會如何演出,就像讓她演出固執編劇寫的腳本,絕對沒有竄改的可能,就是非照著演不可。





母親不會哭鬧上吊。

她會抱著父親冰冷的身軀淚流不止。

她會用盡全身力氣,試圖要揹父親「回家」。





正因為如此,宣佈父親死亡消息的白色帖子,還像一塊豆干一樣塞在小三的皮夾裡,從不敢讓母親看到。





「你父親特別交待,白帖要送到你的手裡,不過──」Cherry姐莫名其妙停下來。

「呃,什麼?」小三不懂。她的話,明明就沒說完。

Cherry頂了頂她的香奈兒:「不,沒什麼。」





現在回想起來,小三終於能夠體會Cherry姐當初在教室門前,隱忍著不把話說得太白的仁慈。小三猜想,父親臨終前,應該早為這一幕寫好了指示──不外乎是「白帖只能交到我大兒子手裡,千萬不要讓我前妻來參加公祭」這類的台詞。只不過,小三懷疑,父親遴選出來送白帖的角色,並不是Cherry姐。父親有太多手下可供使喚,一定派得出只敢照本宣科的人來傳話。Cherry姐那樣一個女子,也一定明瞭這個角色難度極高,她卻不用替身,親自上陣面對小三這個一直憎恨著她的對手,為什麼?而且,她還將「不要讓你媽來參加公祭」這句台詞吞回肚子裡,為什麼?想到這兒,小三終於了解為何母親向來只稱呼Cherry姐為「她」,也明白為何母親一直視她為可敬的對手。





公祭後,父親的遺體火化了,骨灰留給大海。





『一切關於母親的愛恨情仇,一切牽動著我的怨懟忿恨,應該就此灰飛煙滅了吧!』小三在心板上刻著這些字句。

言簡,意卻深。

然而,這個想法沒有帶來小三熱切期盼的平靜,反而在他心中旋起一堆深沈無解的問題──





一個生命的結束,是否代表另一個生命的誕生?如果生命真有輪迴,父親這一輩子的情愛功課,是否來世還要再修練一次?他和我的父子學分呢?也要再大考一次嗎?倘若真的如此,可不可不要再當他的孩子?好不好反過來讓他當我兒子,讓他嚐嚐被遺棄的悲苦,讓他自己去對母親說:「媽,爸死了。他不要你去參加告別式,所以沒告訴你。」





十三天之後,小三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他父親往生火葬的惡耗,Cherry姐就遣人捎給母親一封信。





「謝天謝地!她終於說對不起了,你爸要回家了。」母親歡天喜地搖著小三的肩頭,聲音還略為分叉。





從母親說「她」的語調和神色,小三知道,母親談的是Cherry姐。但是,他不清楚母親為何這樣反應。





「快,我們去接你爸!」母親輕推小三一把。





小三的身子雖然左右晃動了一下,卻一點也不想離開。





「快去換衣服啊!」母親把蹂躪過的信紙往小三手裡一塞,像小女孩兒一樣蹦蹦跳跳回到房間。





小三攤開信紙一看,信裡只寫了一個斗大的英文字──Sorry。





『抱歉?對誰抱歉?對母親?還是對我?為何要道歉?為何用這種方式道歉?Cherry姐為什麼要這樣?是罪惡感使然嗎?』小三滿心疑惑及不安,快步跟到母親房間,看到母親站在馬賽克鏡子前,優雅地對著幾面鏡子,拉出那一條彎彎的感情線──被二面鏡子邊緣切割成二段又接合起來的玩偶操控線。『唉!真是剪不斷、理還亂的長啊!』小三感慨萬千。





濃濃的悲哀襲上心頭,小三怎麼也無法說出父親已不在人世的真相。

母親擦了口紅,誇張了嘴角的笑意。

『看樣子,我是無法阻擋母親往父親情婦家奔去。』小三的心也跟著亂得一塌糊塗:『不管了!就讓她去吧!』

母親隨即帶小三上計程車,報了地址,並要求司機快馬加鞭趕路。





黃包車停在一幢海邊別墅前。





小三記得這個地方,小時候爸爸帶他來過,好像是過年的時候。

『啊!那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祖厝。』小三眼睛一亮:『看起來,父親和Cherry姐重新翻修過。』

父親其實思想老派傳統,會想落葉歸根老死在古厝,小三不難想像。

但是,Cherry姐那樣一位女性,會願意守在這古厝裡,小三是怎麼也想不到。

感覺就是搭不起來。





母親急切推開花園圍籬,神采飛揚往大廳走去。

『奇怪?』記憶的出入讓小三不斷在心裡發問:『以前來的時候,花園裡都有人站崗,像是警衛一樣。怎麼現在全沒了人?是祖父母走了,沒有必要了嗎?』





推開大廳厚重的木門,母親倒抽一口涼氣。

祭在眼前的,是小三父親的靈位。

小三心頭一顫,真相,就矗立在眼前。





「搞什麼鬼!」母親低吟悶哼一聲,目光迅速左右掃射:「沒有人,連個鬼影也沒有!」母親走向父親的牌位,揮手一撥:「下三濫的把戲,無聊透頂!」

『是時候了。』小三心想。於是,他怯怯懦懦開了口:「媽──」

就在這個時候,一陣人多嘴雜的聲音傳來。

沒多久,Cherry 姐進來了。





首先,沒有重量甩進來的是她擺動的右手,那曾經被小三用特寫鏡頭放大觀察的手,是她傳話傳一半時推頂香奈兒的手,也是溫柔有力把小三推向父親遺願的手。接著是她的頭髮,不!只有她的頭。咦?她怎麼剃個了大光頭?還被兩個壯丁一頭一腳給抬了進來?她為何不自己走進門?發生了什麼事?要不是她胸前眼鏡鏈子連接著的香奈兒,小三還真得懷疑那根本不是她。那是她吧?是嗎?





「這是什麼?恐怖片嗎?」母親怒氣衝天,聲音顫抖著。





「小心點,別撞到頭了。」

「這裡可以吧?」

「大廳嗎?」

「就先在這兒吧! 」

一群人七嘴八舌擠進門,沒人理會就要發飆的母親。





小三無法解釋為什麼,就覺得自己非得彎腰拾起父親的牌位,躡足兩步躲到母親的背後不可。比母親高出半個頭的小三,越過她那條此刻打了死結的感情線,看到了Cherry姐一整個人進來了。





她,直平平地讓人抬進大門。





她灼熱懾人的眼光消失了,兩扇長長的睫毛沁出細小的水珠,四肢白蒼蒼地腫大一倍,全身血管紫黑黑地暴露出來。母親的憤慨及小三的疑懼同時化為震驚,他們都張大了口,卻說不出半句話。





「太太說要把她放在先生的牌位前面,」一名女佣慌亂地從廂房跑進大廳,一邊哽咽一邊說:「不要把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丟在房裡。」





小三定睛一看,女佣一手捏著一封信,一手捧著一條麻花辮。『那……不會是Cherry姐的頭髮吧?那封信呢……該不會是……?』小三心裡驚恐至極猜想著。





「給我!」母親一個箭步奪下那封信。

「不要撕掉,那是太太的遺書!」女佣驚覺那是母親,瞪著大眼珠立刻修正說辭:「大大大…大太太,那是二太太的遺書。」





整個大廳霎時沈靜下來,氣壓低得變態,極端放大了壯丁喘氣和女佣啜泣的聲音。空氣中飄著風雨欲來的假寧靜,彷彿所有人都屏住氣息等待母親把遺書看完,隨之襲捲起一場叫人膽戰心驚的超強颶風。





怎麼也沒料到,遺書看完後,母親只將它輕輕撂下,不發一語就匆匆離開,像一陣又急又快的小旋風。和其他人一樣,小三怔在原地,沒法回過神去追趕母親。照理說,小三應該衝出這一團謎霧,追上母親的腳步。再加上,他此時踏在母親對手的地盤上,被她忠心耿耿的僕人包圍。只不過,地上躺著那張信紙發出一股強勁的吸力,像招魂一樣,把小三的手招過去。他,撿起遺書,微微抖動著將它送到眼前。







小梅,很抱歉讓你們在短短一個月內,連續辦兩次喪事。

想想,實在沒有理由讓家裡一干人承受這深沈的壓力。

我知道你瞭解,我有我的理由,也許自私了點,但是請妳再幫我這最後一次。

我走了。去先生最愛的大海,我們約好了在那相見。我不清楚是否一定見得到他,所以,如果大海留住了我的身體,請你把我剪下的頭髮放進先生的骨灰罐裡;如果我的身體被浪潮沖回岸邊,請將它火化,留一些在先生的骨灰罐裡。

火化前,請把我的身體放在大廳裡,就在先生牌位的前面。你知道,先生走了以後,我一個人根本就睡不著。

其餘的事,包括你們未來的出處,我都委託詹律師幫我打點。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,請幫我跟大夥兒說聲對不起。

麻煩你了。謝謝你們平日的照顧。







殉情!原來是殉情。怎麼會是殉情呢?





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愛情,可以強烈到不畏懼死亡?甚至追隨死亡的腳步?那是真愛?還是偏執?值得謳歌?還是可憐同情?那又是一種怎麼樣的煎熬,Cherry姐非得墜入浮載父親殘骸的森藍,從對父親的無盡追思中解脫?那是解脫?還是逃避?值得效法?還是引以為鑑?





一連串疑問圍繞著這變了形體的灼灼美人,像拼命挖掘此人畢生最大祕密般,在所有人腦子裡嘶吼開問,又同時重重迴盪在這幢再也沒有主人的古厝。在小三心底深處,這無解的懸案更呼應先前因過於震撼而短暫失聲的巨大問題──母親那場張牙舞爪的超強颶風為何改變了路徑?是終於相信父親確實已經過世,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?還是覺得自己徹徹底底輸給可怕的對手,再也沒有扳回一城的機會?或者,她的問題層次被迫無奈升高為一個人生哲理的辯證──是自己一人的雙人床比較可怕?還是自己一人的戰場比較可怕?





小三追著母親的疑雲蹤影,回到了母親的世界。





「快去幫我再買一面鏡子,一面讓我的肩頸線拉得更長、更美的鏡子,等你爸回來的時候,才能看到我最美的一面。」母親背對著馬賽克牆上密密麻麻的鏡子,坐在梳妝台前面,顯得格外蒼瘦而惹人心疼。





梳妝台上的鏡子,被她剛剛穿過的針織外套遮掩著。

想起幾小時前,母親以光復失土的興奮之情,柔情順著感情線的婀娜姿態,小三的心當場被混著現實的虛幻挖空。

從母親空洞卻混濁的眼神裡,小三知道,他的人生因父親過世而好不容易掙來的短暫平靜,已經隨著母親的現實世界,一命嗚呼。





「我馬上就去。」小三應和著,一腳跌進母親的虛幻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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