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行不行







一直到現在,小三都還不明白。



在母親精神恍忽的虛幻世界裡,讓她望眼成穿的父親回來過嗎?如果,殷殷期盼的愛情從來都不曾回來,她怎麼還能堅持到現在?那,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?可以教她二十年來一直自我否認?抗拒事實的力量可以這麼強大嗎?那真是一種力量嗎?還是一種安全地帶──沒有丈夫的死訊,也沒有情敵為愛殉情?或者,是一種自我欺騙式的永遠等待──丈夫只是在外面逢場作戲,始終要倦鳥歸巢?









這股不知名的能量,是否神鬼不覺影響著小三的宿命呢?

命運安排給他這場「三人行,不行」的悲劇見證,是要開示或訓誡什麼?

如果,是小三自己在冥冥之中依歸了這場損己傷人的宿命,他又該從中體現或參悟什麼?

一直到現在,小三都還不明白。

即使,他已界臨不惑之年。





一腳踏進明年,小三就真能恍然大悟、茅塞頓開?

四十,真能不惑?

四十,該不惑些什麼?

四十,又該對誰不惑?





突然,小三有個驚心動魄的想法,並將它化成自己和自己的對話,據實記錄在部格落上──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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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,將我自己對母親虛幻世界疑問的主辭都換成「我」呢?這是什麼意思呢?乍聽之下,我自己也不懂。欸?為什麼我的心跳猛然加速、又口乾舌燥?『鎮定一點!』我提醒自己:『快搖搖頭,不要被其他雜念干擾!』。我刻意放慢速度,從嘴裡一字一句問出來:「在『我』精神恍忽的虛幻世界裡,讓『我』望眼成穿的父親回來過嗎?」





呃,不對。我等的不是父親,而是老大。所以,父親要換成老大。好,深呼吸,再試一次。





在「我」精神恍忽的虛幻世界裡,讓「我」望眼成穿的「老大」回來過嗎?(對,就是這樣,繼續下去。)如果,殷殷期盼的愛情從來都不曾回來,「我」怎麼還能堅持到現在?那,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?可以教「我」二十年來一直自我否認?抗拒事實的力量可以這麼強大嗎?





等等,我和母親不同,我沒有精神病,也沒有虛幻的情愛世界。

(沒有嗎?不同在哪兒?你很快就要開始蒐集鏡子了吧!)

我和老大才半年,不可能自我否認二十年,也無從抗拒所謂的事實。

(二十年前,你父母的三角戀情不就是在你的眼前上演,不要告訴我,你絲毫沒有受到影響?你上星期不是還夢見了Cherry姐的香奈兒?)

我和我媽不同,老大是愛我的,就像Cherry姐是真心愛爸爸的。

(問題是,你爸也愛Cherry姐嗎?你是愛老大的,但是老大愛你嗎?)





是啊!老大,愛我嗎?他,現在還要我嗎?嗯,他曾經……愛過我嗎?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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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不和老大談談呢?」小三想起毛毛曾經這樣建議。





小三也知道,自己是該質問老大──小二不出國了,他原先草稿的兩人世界還存在嗎?

可是啊!這依然是小三最怕面對的問題。

問了,就是攤牌。

不問,就等於躱回母親虛擬出來的安全地帶。

『我,還要沒天沒夜、永無止盡等下去嗎?』小三心裡悄悄形成一個決定:『不了!真的不了!我不想再繼續用我的肉身,輪迴母親悲情的感情模式。我不想,也不該。』





勇氣。

小三需要凝聚勇氣。

時機。

他也需要等到對的時機。





好不容易,小二將他在廚房的象徵領地擦拭乾淨,上樓洗澡去了。小三立即打破無形的清潔條約,丟下杯盤狼藉的餐桌走向客廳,抓住老大喝咖啡、看新聞的空檔,無聲在他旁邊坐下。誰知道,才剛要開口,小三的喉嚨就如同結了蜘蛛網,發不出正常的聲音。他用力清了清噪子,在心裡搔癢的蜘蛛卻鑽進氣管,害得他狠狠咳了起來。





「該不會是禽流感吧?」反而是老大先開了金口:「可別對著我咳啊!」





小三不懂他在開玩笑,還是認真發出警告,不知道該不該答腔。





「收拾好了嗎?」老大盯著電視。

「我想和你談談,現在有空嗎?」小三吞下熊心豹子膽。

「等一下,我先看完這個。」老大視線沒離開過全新的液晶電視,他正在看某位周姓男歌手劈腿的追踪報導──結果還是謎團一堆,被公開的性愛光碟只看得到一個男人的背影,並不足以確認就是周姓歌手。終於,老大把電視遙控為靜音:「我正好要和你談一下公司下個月的『寇打』。」向來以寇打為生命導向的老大,擺出老闆準備盯業績的談話肢體。

「我要談的不是公事,是私事。」小三手指在老大和自己之間來回晃了一下,再高高往樓上一指,畫出一個扭曲變形的巨大三角形:「我們──三個人的事。」

「喔!要談這個啊!」老大放下咖啡。

「小二不出國了,我們之間該怎麼辦呢?」

「我正好要找個時間和你聊聊這件事。」老大語氣一轉,像處理前來要求加薪的員工:「我知道,這段時間難為你了。」說得好像是時局不好,公司慘淡經營,企圖讓員工替老闆難過起來、知難而退的苦肉計:「不過,我夾在你們二個中間也不好受啊!」

小三有些畏縮,聲音虛弱:「所以,你也覺得三人行是不可行的囉?」

「時間,我們需要的是時間,再給大家一點時間囉!」

「要多久呢?」

「經營感情就像拓展業務,我們心裡都有理想的目標和進度,卻沒有辦法保證完全按照進度達成目標,不是數字不對,就是時間太趕。」老大頂了頂細黑的鏡框:「況且,經營感情要花多少時間,就得花多少時間。急不來的,慢慢來吧!」

「所以,你希望我留下來囉?」小三想進一步確認。

「我不是不顧小二大吵大鬧,把你搬進來了嗎?」

「可是,小二告訴朋友,你只不過是把我當成管家而已。」小三仍有疑慮:「真的──真的是這樣嗎?」

「你會讓管家管理你的公司嗎?」老大從容不迫:「你會讓管家坐上公司經理的大位嗎?」





在家裡閑靜少語的老大,總能在事業上擲地鏗鏘。此刻,小三的嘴是被老大經營公司的那套理論給堵得死死的。但是,小三的腦子卻漲漲的沒有被說服。小三知道為什麼!因為,他就是無法用商業的角度來看待感情。怎麼也不能!小三低頭沈默了好一會兒,抬頭看見玄關的穿衣鏡:「我前兩天去看我媽──我跟你說過我媽的事──她的狀況很不好。」

「還在等你爸?」

小三點了點頭。





「其實,她這樣也很好。至少,她不用面對殘酷的現實啊!」老大輕描淡寫。





小三不同意!就算老大真心這樣想,他也不同意!於是,他凝聚起最後一絲勇氣,緩慢且篤定說出心底最想說出的那句話:「我不想重蹈我媽的覆轍。」

老大輕輕嘆了口氣,像推手一樣換了話鋒:「你知道,小二是私生子嗎?」





雖然是天外飛來一筆,小三還是給嚇得啞口無言。詫異之餘,只能搖頭。





「小二她媽是細姨,從來不曾和他爸住在一起。因為得不到,或者是得到的不夠多,她媽在感情上非常非常強勢。小二,就跟他媽一樣,常常虛張聲勢顯得攻擊性十足,但是他的心地不壞,通常他脾氣鬧過了,也就沒事了。」老大拍拍小三的大腿:「我知道你的心最軟了,你就把他當做小孩子,讓他一些嘛!」

一聽老大說自己心最軟,小三的心就真的像嚼過幾口的糖,立即軟了下來:「原來如此!難怪──」





啪啪的腳步聲自樓梯間傳來,小二下樓了。

談話結束。

小三起身走回飯廳,收拾先前留下的那一片混亂。





「在聊什麼?」小二撥了撥尚未全乾的頭髮。

「下個月的『寇打』。」老大瞄了小三一眼,像要求保密的默契:「你覺得應該要訂多少?」

「寇打?」小二戲謔地重覆這個名詞,瞧也不瞧小三:「你還真把他當『酒促小姐』啦?」





越過飯廳低垂吊燈的炯炯光輝,小三看見小二眼裡漾著奇異的光彩。不知道為什麼,Cherry姐犀利的眼光突然從二十年前投射回來,重疊在滔滔不絕的小二眼裡。小三默默將背調向他,很快收拾好,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。





小二是私生子?小二真的是私生子。真的是──私。生。子!小三起伏不止的腦波和房間牆壁激盪著這個聲音,就像寓言中那包藏著無數祕密的樹洞,不斷發出滲透山谷的回音。小三心想,這應該是小二──那個驕傲自尊又力求無暇的小二──拼了老命也要埋藏的不堪往事吧!而由老大的嘴裡說出來,尤其震撼。難怪──難怪老大對他百般疼惜,千般提攜,更萬般縱容。想到這裡,小三像考古學家挖掘到恐龍化石一樣,無法安靜內斂不對外宣佈這千古大發現。他就是覺得有迫切的需要,一定得找個人來說說才行,就算只是八卦一下都好。





找誰說好呢?小三心裡仔細琢磨著。





再找老大?不!為了保護小二,他不可能會再多談的,他不再多談,我就不可能知道更多。對了!這單一的祕辛背後,一定還有更多鮮為人知的曲折情節,與其「找誰說」,倒不「找誰問」。





那麼,找誰問好呢?





公司的員工?不可能。小二在員工面前,始終都祭出最強最悍、保護色十足的迷彩武裝,一定套不出什麼屁來。還有誰認識小二夠久、又夠深的?還有誰?





『現在的你,就像五年前的小二。』毛毛的感慨倏地響在小三心頭。





毛毛,有話就說,毫不矯情,頗富正義感,是朋友圈裡高吭嘹亮的正義之聲。幾個月前,他到一間小酒吧喝酒,因為尿急去上廁所。酒吧不大,只有一間廁所,毛毛門一開,屎尿味撲鼻,有人上大號沒沖水。前人種的樹,他不想乘涼,於是,他像風一樣掃向吧台,對在場所有酒客大喊:「誰大號沒沖水?」





就是他了,毛毛。





就是他,拉著小三到國小操場散步談心,對他當頭棒喝。當時,毛毛不但心有所感說出「現在的你,就像五年前的小二」這句話,更因為不忍小三的情愛懸吊在半空中而娓娓道出小二的祕密。當然,毛毛也苦口婆心力勸小三要和老大把話講清楚。話,小三是講了,卻招引出叫他腎上腺素竄昇的祕密。





「我和老大攤牌了。」小三立即撥電話給毛毛。

「Good for you.」毛毛的意思是:「那很好啊!」接著,他擺出他「毛式招牌留白」,就像丟了一題開放式的問題,確定預留給回答者充分思考的時間與空間,絕對不會急切催生回應。這,可能跟他旅居紐約多年,感染了西方尊重隱私的文化有關。每當這段留白秀出,小三都能感受他藉由那空白緩緩表示:『你慢慢想,想好再說,如果還沒準備好,就先別說,沒關係的。如果,你準備好要說了,我會是個好聽眾。』當然,現在小三也感受到了。不過,在這個非常時刻,小三反倒希望毛毛能像上回語驚夢中人那般主動介入:『怎麼樣?快告訴我。』





壓抑著內心的種種好奇,小三簡報了和老大的談話經過。





「豬頭!」毛毛突破寂靜,自留白中出關。

「誰?我嗎?」

「Fuck!沒想到他那麼賤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小三一頭霧水。

「我問你──」上次毛毛那種路見不平的激越語氣出現了:「你覺得你們把話說清楚了嗎?」

「嗯。」小三自以為是地點頭。

「你們說清楚了什麼呢?」

「老大不顧小二的激烈反對,讓我搬去和他們住。我們的感情,需要時間來經營和改善。」小三吞了口水:「還有,他會這麼忍讓小二,是因為小二的身世淒涼。」

「所以呢?」

小三一派天真:「所以,那就說明了老大為什麼『看起來』比較偏袒小二啊!」

「天啊!」毛毛又是一陣空白。這片空白不一樣,不是毛式招牌留白。





小三納悶著,不知道該不該搭話,也空出一片沈默。就連原先打電話去挖寶的動機,幾乎都給拋諸腦後。





「你想知道小二的身世?」不愧是毛毛,看穿小三的心思。





然而,經毛毛這麼一提點,小三反而有些彆扭。





經過幾秒的沈思,毛毛像抽煙者把煙吸進肺部那樣,深深吸了一口氣,帶著小三穿越時空,幽幽飄進小二的陰暗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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