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ugh









毛毛第一次見到小二,是五年前的夏天,在一間名為「Tough」的迷你酒吧,經營者是一對男男同志戀人。儘管對外都聲稱那不是gay bar,但是八成以上的來客都是同志圈內人。每當有不知情的異性戀酒客上門,老闆和老客人都有幾分謹言慎行的尷尬與不自在。





兩人第一次會面,就是在那樣一個自我矛盾又內心衝突的地點。





那一夜,毛毛及任教大學同事咪咪約在Tough相聚小酌。毛毛因為找不到停車位,遲到了半小時。向來守時的他,認為自己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行,一臉心虛停駐在店門口的小花園前,盤算著要如何向咪咪道歉。





意外的是,推開大門,並未見到預期中咪咪不耐煩或憤怒的神情,取而代之的是咪咪放聲開懷的盈盈笑臉。毛毛的心情隨即鬆綁,眼神落在咪咪對面男孩的背影。咪咪挑的小圓桌,斜倚在花園前的落地窗玻璃前,稍早毛毛自窗外向內探視時,那男孩隱身於又高又長的黑色絲絨簾幕後面,因此毛毛以為咪咪只有一人單獨坐在角落。等他一腳踩進大門,才發現咪咪早已找到把酒言歡的酒伴,甚至還被逗得花枝亂顫,根本就沒注意到毛毛已然等在眼前。





「你還真容易搭訕啊!」毛毛向咪咪揮了揮手:「我才去停個車,你身邊就多了個男人。」

「你來啦!」咪咪起身拉毛毛坐下,熱情又開心:「介紹一下,這是小二。」





甫自紐約歸國的毛毛習慣性報上英字名字,並伸出手和小二握手。小二楞了半秒,頭向前傾四十五度,琢磨著怎麼開口唸毛毛的英文名字。





「別理他這個死外國人,名字難唸得要命。」咪咪撥開毛毛的手:「你跟著我叫他『毛毛』就可以了。」她顯然和小二混熟了:「小二從英國回來過暑假,下星期就要回去了。」

「喔,唸書嗎?」毛毛問。

「對,拿PhD。」小二回答。

「主修什麼?」毛毛順手招來服務生點酒。

「我剛在美國Columbia(哥倫比亞大學)拿到碩士,現在要到英國Oxford(牛津大學)攻Marketing(行銷)博士。」

「了不起,你幾歲啊!」毛毛問。

「你說呢?」小二要他猜。

「二十二或二十三囉!」

「I hope. (我希望囉)。」小二俏皮回應。





毛毛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。





小二的個頭很高,超過一百九十公分。他穿著淡灰色的花格子襯衫,配了一件卡其短褲。露出腳趾頭的咖啡色涼鞋,讓他的腳看起來小了很多,不太能跟一百九十幾的身高匹配。他坐著講話的時候,上半身總微微向前傾,兩手肘抵著大腿,十指交叉輕握收在胸前,看起來就像在祈求些什麼。





小二回答了「I hope.」之後,一口飲盡剛剛送來的Tequila shot,將小小的空杯放在眼前,陪伴著另外二個小空杯。咬過的檸檬切片,陳屍在裝著鹽巴的小碟子裡。一般人在連續三杯Tequila shot之後,總能打開話匣子說笑自如,甚至吃掉酒裡看起來永遠都在蠕動的小蟲。如今小二的臉頰微微泛紅,卻仍顯得拘謹,還看不出龍舌蘭叫人迷亂衝動的威力。





「你在Columbia修啥?」毛毛問。

「Psychology(心理學)。」小二挑了挑眉毛,忍不住春風得意起來:「我可是第一名考進Columbia的喔!」

「美國大學也要考啊?」毛毛一臉訝異。

「他們有一個大學入學的資格考試,叫SAT Test。」小二解釋:「我高中是在紐約唸的,所以要先過通過SAT,才能進大學唸書。」

「What does SAT stand for?」毛毛問。

「你說什麼?」小二臉側向咪咪:「音樂太大聲了。」說完,他向酒保加點一杯Tequila shot。

「SAT是什麼字的縮寫?」咪咪替毛毛回答。

「喔,」小二清了清喉嚨:「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s.」

「啊!我住在紐約的時候聽高中小朋友提過。」毛毛回想起來,卻又萌生新的問題:「可是我不曉得SAT會公佈成績排名。」

「什麼?」小二問。

「你不是說你SAT考第一名嗎?」毛毛提醒小二。

「喔,只要到SAT查一下就好啦!」小二回答。

「你應該要用MP3錄下這段對話,」咪咪切進來:「別人一問,立刻就play,也就不用一說再說了。」





三人都在國外住過,都被這些問題嚴刑拷問過,也都心有戚戚地笑了。





「看你們默契十足,很久的朋友吧!」小二試圖開啟新話題。

「不到二個月。」咪咪笑咪咪的。

「感覺好像認識超久的老朋友。」小二不可置信。

「從她問我是不是──」毛毛突然興奮起來:「喔,你知道她在面談的時候問我什麼問題嗎?」毛毛發現小二一臉狐疑,解釋道:「咪咪算是我老闆,我應徵的時候,她是面試官。」

小二眉心解開,點點頭:「她問你是不是──?」

「正式面談以前,她要求我Demo(試教)十分鐘。你知道,Demo的時候都蠻緊張的。」毛毛斜眼瞅了咪咪一眼:「我才Demo完,還沒從緊張的情緒中恢復過來,她就問我──」

「Are you gay?」咪咪搶著還原現場。

「Really?」小二兩枚眼珠圓呼呼的:「那你怎麼回答?」

「Yes, I am.」咪咪又搶了進來,還把聲音壓得老低模仿毛毛,活像演出單口相聲。

「你真敢耶!毛毛。」小二瞠目結舌。

「誰怕誰呀!我那時候心裡想:你敢問,我就敢回答。」

「不過,你那時候嚇了一跳吧!」咪咪回過頭來糗毛毛。

「當然!妳那是什麼問題啊!哪有人面談的時候問這個啊?在西方國家,這個可是違法的呢!他們不但不能問性取向,就連結緍了沒都不能問。」毛毛轉向小二尋求支援:「你一定知道這個吧!」





小二支吾應和著。





「不過毛毛,你當時回答得那麼爽快,我反而大吃一驚。」咪咪認真了起來。

「我曉得。」毛毛乘勝追擊,話鋒一轉:「我問妳為什麼問,你給我的是什麼爛理由啊?」





噗哧一聲,咪咪噴出含在嘴裡的可樂娜,也不顧清潔或形象,哈哈連連。





「妳到底說了什麼啊?」小二迫不及待。

「我說──」咪咪這才抓起紙巾,邊擦邊說:「學校裡的女老師很多,女人都蠻愛八卦的。如果你聽到有人說你是非,你來跟我講,我挺你。」

「根本就是『你自己』愛八卦吧!還說別人。」小二挺身而出。

「孺子可教。」毛毛舉起酒杯,向小二敬酒。





小二輕啜一口Tequila shot。





「欵,這可不能怪我。」咪咪硬是要為自己辯解:「你知道,他練了一身結實的肌肉,又穿緊身衣來應徵──還是無袖的喔!左耳呢,又戴了耳環。其實,我的兩個助理早在他們筆試那天,就告訴過我這號人物,她們說這個人的英文發音很讚,不過看起來很像gay。」

哇哈一陣,小二平緩下來:「你真的好敢喔!毛毛。」

「Well, take it or leave it.(要就來,不要就拉倒!)」毛毛一臉蠻不在乎,好像天道本該如此。

「你很幸運,碰到咪咪這樣的主管。」小二同理心滿溢。

「這倒是真的。」毛毛放下酒杯:「從她問我是不是同志那一刻開始,我就有預感,我們之間一定會剪不斷、理還亂的。」

「三八。」咪咪又敲出一串爽朗的笑聲:「我們之所以如此『糾纏不清』,是因為我們『門當戶對』。」





一頭霧水的小二,望著毛毛等待說明。





毛毛又灌了口酒:「我們的身世都很淒涼,不輸給『小英的故事』或是『咪咪流浪記』。」

「聽到沒有?」咪咪抓住小二的手,一本正經:「『咪咪』流浪記演的就是我的故事。」

等不到正經答覆的小二,翻了翻白眼:「拜拜。」說完,他走到吧台點酒。





毛毛和咪咪笑成一團,不能自已。





等小二轉了一圈回來,咪咪鎮定下來與毛毛對望:「你說?還是我說?」





毛毛雙手一攤,表示沒有意見。





「我們都在破碎的家庭中長大,很多事情不用說得太多、太白,就能瞭解彼此的意思。」咪咪像酒開始退了一樣,字字清晰:「有的時候,我甚至覺得毛毛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。」

「是『妹妹』吧!」毛毛自我消遣,想讓氣氛輕鬆一些。

「還是阿姨?」小二也皮了起來。

「嘿!Don’t get cute with me.(別耍嘴皮子)」毛毛作勢要修理小二。

「剛從澳洲回來的時候,我非常非常害怕。」咪咪依舊感性不已,好像酒精蒸發了,不再high於滿天星斗之間,只能降落在地面上的現實:「那時候,我才剛學成歸國,應該是英雄少年、得意自在才對。可是,我好像隨便碰到誰,隨便一聊,不是這個爸爸拋妻棄子,就是那個媽媽是人家的細姨,包括毛毛,也是家裡有問題。」咪咪的手慈愛搭上毛毛的肩頭:「我和他都自己一個人在國外住了好幾年,也各自經歷一段煎熬的心靈折磨,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見如故、無所不談,而且一談,就談得非常深入。一般來說,別人不會隨便跟陌生人聊這些傷心事,除非混熟了之後,才會開始談心事。對不對?然而奇怪的是,一開始很投緣的新朋友或新同事,在開始談心之後,我就會發現他們也有悲慘的童年,而且履試不爽,就好像我受到了咀咒,變成一塊專門把負面能量吸引過來的大磁鐵。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?也曾經怕得要死!」咪咪右手食指將頭髮往耳後輕輕一撥,好像要將所有紅塵魔障撥到腦後:「我跟我媽聊過這件事好幾次,她每次都告訴我:『老天爺要妳和這些同病相憐的人相遇,一定是要告訴妳什麼,或許,祂要提醒妳還有什麼人生的功課沒修完吧!』我想了想,可能吧!所以我就告訴自己不要再害怕,也不要再逃避。我甚至還反過來,主動和別人聊這些事情,分享那些傷心過、痛苦過的經驗。」

「受到咪咪的『感召』和『教化』,我也會主動和別人聊起我在紐約的心靈之旅。」毛毛換上咪咪布施濟世的道袍:「不過,咪咪的『法力無邊』,她甚還『參悟』出一個十分奧妙的理論。很玄喔!」毛毛眼裡浮現一絲神祕色彩。





小二以靜制動,不知道咪咪和毛毛又要出什麼奇招。





「好!你很快想一下。」咪咪面向小二,神色和音調都變得十分輕鬆:「你喜歡或交往過的人,他們的個性比較像你爸?還是你媽?」像主持電視遊戲節目搶答的單元,咪咪催促小二:「快,不要想太久。」

「嗯,」小二眼珠溜轉了一圈:「我爸。」小二巴望著咪咪,像等著什麼東西會從魔術師的高帽子裡變出來。

「我們在尋找伴侶的時候,都會在潛意識中,找上像父母的人,而且──」像算命仙即將道出客人厄運當同頭一樣,咪咪眉毛一橫:「通常是你有問題的那一個,也就是相處起來有問題的那一個。」

「神準!」毛毛往椅背一靠,分享咪咪大師開示後的領悟:「我是在一個在家庭戰爭中長大的小孩,發動戰爭的都是我媽。我如果沒記錯的話,她是從我爸過世後變成這樣的。我爸在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過世,從那時候開始,我家就突然變成一片黑壓壓的,又陰沈又沒有希望。我媽開始和身邊的人吵鬧,對內吵、對外也吵,就連菜市場賣菜的都能吵。到現在我都還記得,家裡一有人吵架,我就會被嚇醒──通常是在深夜裡。我不但感到侷促不安,更覺得有千萬條棉被壓在我胸口,沈甸甸的──是那種老棉被,裡面的棉花又硬又重。我躺在床上,感覺老棉被一條條從天花板壓向我胸口,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。」

「我常跟毛毛說,他因為童年『與母宮相沖』,所以選擇的伴侣,都很有『媽媽的味道』!」咪咪對小二拋出結論。

「『半仙』所言甚是。」毛毛拱手作揖。

「請叫我咪咪『仙姑』。」她定睛看著小二,眼神甚為誠懇,但語調中刻意加進一點點戲味:「客倌童年『與父宮相沖』,想必有『戀父情節』吧!」

「這是什麼啊?」小二雙臂抱胸:「是『真情指數』?還是『命運好好玩』?」

「是『大愛電視台』!」咪咪與毛毛異口同聲。





在咪咪和毛毛默契引爆的哇哈聲中,毛毛注意到小二眼裡掠過奇異的光輝,那不是置身局外的寂寞倒影,也不是欲言又止的猶豫反射。





那,是什麼呢?





小二發現了毛毛觀察自己的眼神,很快將目光閃開。毛毛沒有放在心上,只覺得那不過是因為不熟悉而產生的尷尬罷了。事實上,毛毛早就已經習慣這種快門式的閃爍。毛毛深深相信,從一個人的眼睛裡,可以看出即使世故老成也無法隱瞞的心事。毛毛的眼睛,不大也不明亮,笑起來時輕易就被藏進魚尾紋裡。不過,每當他擦亮靈魂之窗觀察別人時,總透出讓人害怕露饀的清澈。結果往往是,人們選擇、或者無從選擇地避開毛毛眼裡那道探照的光線。





小二起身走向吧台,以眼光帶領搖酒中的老闆望向毛毛:「那個男的常來嗎?」

「今天好像第一次來,」老闆把調酒倒進馬丁尼酒杯:「以前沒見過。」





小二又叫了一杯酒。這一次,不再是衝動的Tequila shot,而是溫馴的Gin and Tonic.









小二和毛毛的第二次會面,與蘋果日報及壹周刊有點關聯。





這次見面,距離上次相聚還不到二個星期,地點依舊在Tough。上回飲酒作樂之後,兩人雖然禮貌性互留手機號碼,卻不曾通過電話。對毛毛來說,當時與小二不過萍水相逢,小二又即將返回牛津攻讀博士學位,越洋電話聯絡沒有太大的意義。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重逢的人,要說些什麼呢?對確定今生不會再有交集的人反而很清楚、很簡單,就輕輕一聲珍重而已。





「嘿!小二。」毛毛側身推開Tough大門,發現酒吧最後方三點鐘方向飄過一個高大的身影:「你不是回英國了嗎?」

小二嚇了一跳,回神後立即學女生尖叫:「啊──毛毛!」幾番人高馬大的箭步後,小二矗立在毛毛眼前:「How are you?」說完,秀出他自己修改過的西方打招呼法,給毛毛一個擁抱──肩膀以下沒有觸碰的空心擁抱,雙手只用指尖輕輕彈了彈毛毛的背部。同時,他還噘起嘴唇,隔空親吻毛毛的臉頰──左右各一,沒有肌膚接觸,卻做出親吻的音效。

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我以為你早就回英國了!」毛毛驚訝未定。

「有個創業的機會。」小二向吧台後的老闆招了招手:「喝什麼?我請客。」

「Cosmopolitan.」毛毛隨手翻了翻Menu.

「喲!和凱莉一樣喔!」小二音調變得有些嫵媚:「給凱莉姐一杯柯夢波丹,另外,我還要一杯Tequila shot。」

「原來,Cosmopolitan的中文翻譯是柯夢波丹。」毛毛感受到小二心情極佳,臉孔也亮了起來:「不過,凱莉姐是怎麼回事?」

「Sexy city的女主角凱莉啊!」小二右肩往前一縮,頭再往肩頭一擺,像性感女星拍寫真集時的姿態,十足妖嬈:「她們每次去酒吧,不都喝柯夢波丹?」

「喔,你是說Sex and the city!」毛毛好奇打量著小二:「你今天特別high喔!手上的Tequila shot還沒喝完,又要點一杯新的?這是第幾杯了?」





Tequila shot的威力已然向外奔放,小二不見拘謹內抑,臉頰微紅突顯他意氣風發的眼神,整張臉活靈活現從暗淡的燈光跳出來,像經過電腦特效修飾過,變得十分立體突出。





「我要開公司了。」小二一口乾了Tequila shot:「我跟指導教授請假回來要推一個案子。」

「你這小孩真是太厲害了,又攻博士,又開公司?」

「上次回來,我爸跟我談到接管他公司的事。」小二神采飛揚:「我說我不想靠他,我要自己創業,他隨口問我要做什麼,我就告訴他,我想先開一間『狗仔隊經紀公司』。」

「他要幫你出資本?」

「我說過我不想靠他!我在紐約當過一年心理醫生,年收入上千萬,我自己存了點錢。」





心理醫生?在紐約?收入破千萬?

毛毛驚異不置,來不及消化這些強烈的訊息,好像被才燒開的水燙到,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那是滾燙還是冰凍。





幾分鐘之後,服務生送來他們的酒。





毛毛啜飲著送來的淡紅色調酒,勉強持續著他的毛式留白。只不過,呈現的並非無限的包容與尊重。他盯著嘴邊因太近而不易聚焦的Cosmopolitan,心想這透明寛口高腳杯天性的透明,已經因為混了Cosmopolitan大都會的幾種基酒,而不再是無色、純粹的透明。





小二又乾掉才剛到手的Tequila shot:「從今天起,請叫我辜經理。」

『他真的姓辜嗎?』毛毛不禁暗自懷疑。表面上,他也和小二一起舉杯,再度恭賀小二要當經理,可是在心裡頭,他極厭惡這種言不由衷的感覺,厭惡透了。經過一番思量,他決定旁敲側擊:「對了,你要開狗仔隊經紀公司?那是什麼樣的公司啊?」

「它是一個跨國企業。」小二眼珠像電燈泡點亮一樣:「你應該聽說過,香港的八卦報章雜誌要進軍台灣了吧?」

「Oh, tabloids.」毛毛本能爆出八卦媒體的英文名稱。

「到時候,他們會需要很多八卦照片,我要趕在它們上市前,就先在北美洲東岸、西岸和全亞洲各大都市佈署好,尋找當地台灣留學生或是台商,專職或兼職做狗仔隊,他們會替我公司拍全球名人政要的『生活照』。當然,以我留美和留英的經驗,我也可以和洋人狗仔隊合作,甚至培養自己的班底。所有狗仔隊攝影師都要簽約,相片所有權也屬於我的公司,由我全權處理,看要賣給哪些報社或者雜誌社。」

「這樣轉手賣相片能賺多少?」毛毛問。

「單靠賣相片是沒什麼啦!」小二大張旗鼓,振振有辭:「所以我們還拍影片,比如說,日本女星宮澤理惠裸體淋浴,或是布萊德.彼特幽會露鳥等等,這些都可以轉賣。其中最大的賣點是,我還會建立一個網站,招納全世界的會員,一個月只要付十塊美金,就能流覽所有香艷刺激的麻辣畫面。」

「不會有侵犯隱私權的問題嗎?」毛毛問。

「隱私只是一個利益,並不是法律上的權利。」小二用力拍胸脯:「我六法全書查過了,沒問題的。」

「為什麼不繼續做心理醫生呢?」毛毛在小二說得口沫橫飛、欲罷不能的時候,一刀切進他想進入的核心:「上千萬的收入很好吔,怎麼捨得放棄?」

「呃,」小二頓了一下:「我爸要我回來接管他的事業,你知道的,企業家第二代的悲歌。」小二又向吧台招手,喊著要點Tequila shot。

「你在紐約哪一區執業啊?」毛毛問。

「就在百老匯附近。」

「單獨開業嗎?真不簡單!」

「沒什麼啦!」

「你能聽得懂New Yorkers(紐約人)的口音,很厲害吔!」說著,毛毛突然模仿起New Yorkers的口音:「It took me six months to get used to the accent. Can you mimic it a little bit?」

「紐約人的口音不好聽,我說的是英國腔,比較正統。」

「Are you a Freudian or Jungian?」

「Yes, I am gay.」小二用他的英國腔回答。





小二答非所問。





毛毛的第一個問題:「我花了六個月,才習慣紐約人的口音,你可不可以模仿一下呢?」

「紐約人的口音不好聽,我說的是英國腔,比較正統。」小二的回答。

「在心理學的領域裡,你是佛洛伊德學派?還是榮格學派?」毛毛的第二個問題。

「是的,我是同志。」小二的回答。





這,就是毛毛剛才心裡厭惡的主因──無關侵犯名人隱私的投機生意。





狗仔隊經紀公司是時代的產物,只要人們偷窺的本性不死,名人的私生活就會透過越來越先進的傳播媒介,活生生地公開在八卦人們的眼前。儘管名人控告八卦媒體的消息時而傳聞,但要從法律的角度舉證自己的利益受損,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;再者為了避免負面新聞炒作讓事件愈演愈烈,所以名人們通常充耳不聞,或是否認被拍到的就是自己本人。因此,法律訴訟的問題淡出了,就單純只剩供與需的問題。有需,就有供。反過來說,也一樣。





至於小二所提的八卦狗仔網站,毛毛早在紐約上網流覽過,不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點子。他在紐約那樣一個文化爆炸又有些墮落邪惡的大都市裡長住了五年,早就見過不計其數的光怪陸離。「見怪不怪」一詞,已經不足以包容毛毛看待這件事的視野。在紐約求生存的一千八百多個日子裡,「怪」這個字的定義,已經在他心裡翻新了至少五百次。他甚至早已認定,落腳在紐約的天使的翅膀,至少有一隻是黑色的。





毛毛心裡嫌惡透頂的是二個字──說謊──也是人類千古不變的本性。小二,說謊。不管說的是白色、黑色、還是彩色的謊言。小二之所以答非所問,全因為自己說謊,經不起檢驗。毛毛沒有在小二興高采烈喝酒時戳破他,只暗自在心裡告訴自己,這個小二不屬於「朋友」那一卦。





心門的位置一挪,毛毛開始嘻嘻哈哈、虛以委蛇,待Cosmopolitan飲畢,他就托夜深為由早早離去。他堅持拒絕小二作東的心意,到吧台自行結帳後就闊步走出大門。上車前,他回頭望了Tough一眼,回想起上次隱身在落地窗後森黑布幔的小二,以及看起來獨坐一隅的咪咪。





「妳猜我今天碰到誰?」毛毛拿起手機,按下連繫咪咪的十碼數字。

「誰啊?」

「那個年輕有為的準博士。」

「小二?」咪咪音量轉亮變尖:「他不是在牛津?」

「牛津也有一間叫Tough的酒吧嗎?」毛毛露出賤死人不償命的語調:「我可是在Tough遇到他的呢!」

「我們幾乎天天通電話,他怎麼沒通知我他回來了?」咪咪不解。

「除非台灣要以大英國協的名號回到聯合國,否則他根本就一直待在台灣。」

「上次見面後,他幾乎每天都打電話給我。」咪咪還困在一片驚訝中,怎麼也繞不出來:「而且,他一講就是兩、三個小時,我還提醒他國際電話費很貴,可以用E-mail聯絡。」

「人家可是年收入上千萬呢!怎麼會在乎那些小錢?」毛毛心底深層的不屑,此刻像酒醉反胃般全都湧了上來。

咪咪這才聽到毛毛放箭的咻咻聲響:「你在胡扯些什麼?」

「第一次見到小二的時候,你相信他是留美碩士,又要到英國修博士嗎?」

「坦白說,聽他說英文的腔調和流利的程度,我是有點懷疑。不過,英文說的不好,不代表學問做得不好啊!」

咪咪此時臉上一定出現媽祖慈愛的笑容吧!毛毛心想。可是,他不想斷然扔出自己的結論,以免被誤認為是偏見,他耐住性子:「如果小二說他是心理醫生,又在美國執業一年呢?」

「如果是這樣的話,」擔任英文系主任超過四年的咪咪發表專業評論:「他的英文就沒有什麼說服力了。」

「在美國拿了心理學碩士的人,是有可能成為心理醫生,英文叫Psychologist,就是做Couch Therapy(和病人坐在沙發上諮商)的那種。不過,通常要在其他有博士學位的心理醫生的監督下才能執業,也就是說,他絕對不可能自己單獨開業的。」毛毛心裡臭水溝的積水總算得以排出:「還有,如果要傾聽別人的心理問題,甚至為人指點迷津,他的英文就不能把『I wish.』說成『I hope.』,或者連Freudian和Jungian都聽不懂了吧?」毛毛語氣由激越轉輕盈,輕得像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:「啊!我懂了!他另外聘請了直譯人員,所有病人都要戴上耳機,才能聽得懂小二所謂的英國腔英文──好高科技、好聯合國喔!」

「小二為什麼要扯這些謊?」咪咪自問自答:「會說出這麼離譜的謊言,他一定極度迷失吧!」

「是啊!我們也都迷失在他的迷失中了。」

咪咪思緒飄得很遠,沈默了一會兒,以憐惜的聲調說:「要靠著一堆謊言過日子,他一定是生病了。」

「而且病得不輕!」毛毛語帶批判。

從飄渺的地方回來,咪咪忽然想起什麼似地:「他到底幾歲啊?」

「誰知道?」毛毛很快在腦海裡搜尋記憶:「我是問過他啦!但是他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。」

「小二跟我說,他三十二歲了。」

「鬼哩!他才二十二或三吧!」毛毛又激動起來:「連這個也要騙,真是夠了!」

「一般人都希望自己比實際年齡小,為什麼他要把自己變老十歲呢?」

「系主任大人,您一世英明哪兒去了?被人皮面罩遮住了嗎?」毛毛沒好氣地指出:「如果他不說自己超過三十,誰還要相信他那些碩士、博士的鬼話呀!」





咪咪陷在自己的世界沈思沒有回嘴,平常要是毛毛這樣挑釁,她早就不甘示弱加入鬥嘴的戰局。就算沒有克敵致勝的把握,或明明知道要陷入纏鬥,她也會以響徹雲霄的狂笑虛張聲勢。如今,她卻安安靜靜留了白。





一陣寂靜之後,咪咪道出她內心翻攪擾不歇的種種思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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