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elp咪咪
 
 
 
「毛毛,等會兒到我辦公室找我。」三天後,咪咪現身系辦,感覺是特意為了這場會面而來的。
 
過去一年,咪咪辦公和毛毛坐系辦的時間總兜不在一塊兒,加上咪咪興建育幼院的宏願與週末山中修行的習慣,兩人幾乎像是日月交錯一樣,很難見到面。
 
「憂鬱症又來煩你啦?」咪咪開門見山又單刀直入。
Dylan回美國扣的板機(pull the trigger)。」雖然說的是英式中文,毛毛仍有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之態勢。
「你應該可以猜到小二『打小報告』,」咪咪澄澈的眸子,可以看見她真心關懷的倒影:「他很擔心你喔!」
毛毛站起身,走向咪咪大位旁邊的窗口,見到榕樹下有隻小黑貓正追逐著自己的尾巴玩耍:「你知道Killer的事嗎?」
「啊?」咪咪不知道毛毛已身為貓父。
「小二說了什麼?」
「就說你失眠、憂鬱,」咪咪如乘蓮花座來到毛毛身後,慈愛輕柔地往他肩頭一拍:「還有,你打電話給他的那天晚上,你不小心傷了自己。」
毛毛輕撫著手臂上就要結痂的傷口:「咪咪,我好怕我會變成我媽!」
「你怕,表示你有察覺之心、自知之明。」咪咪語氣極為平和溫暖,彷彿聲音輕快地頌經:「我不認為你會像你媽一樣,遭受遺棄就發火,發火就打人。」
「可是Dylan回國那天,我竟然有遭受遺棄的感覺。」毛毛語氣漸漸激動,眼眶泛紅:「我明明知道……知道…他會回來。」毛毛噙著淚水,聲音哽咽:「結果我憂鬱發作、缺乏耐性、脾氣暴躁,就好像……好像我媽一樣。」
 
毛毛已經感受到自己正走在母親以一生劃好的軌道上,重複著因受遺棄而憤怒傷人的模式,記取教訓或保持警戒也無法讓他超然脫軌。自從父親撒手西歸後,母親就開始受到「被遺棄情結」的折磨,長久以來都以憤怒及吵鬧來處理情緒。只要有人接近或離去,都會觸動她的「被遺棄情結」,而讓她怒不可遏、肝火熾烈,有時脾氣火爆起來,甚至還會對毛毛動粗。毛毛國二那年的除夕夜,母親因為大哥不願回家過年遷怒毛毛,用鋁盆打得他整條手臂淤青發紫。
 
「記得──」咪咪雙手有力穩住毛毛微微抖動的肩膀:「我不覺得你有暴力傾向。」
「我也不覺得我有。」毛毛垂下眼皮,淚水滑出眼眶。
 
就在毛毛眼睛闔上的瞬間,封鎖的記憶打開了,幾個栩栩鮮明的片段,像幻燈片一張接一張,從黑暗深處往前推進,震撼了毛毛的視覺──
 
一雙手抱起小貓擁入懷中,貓咪全身蠕動、奮力掙脫,那一雙手被貓爪尖銳抓花,留下一道道又紅又痛的傷痕。
小貓的尾巴被一隻手用力抓住,狠狠往半空中拋去,小貓嚇得閃躱到床底下,哀鳴聲聲悲涼。
小貓脖子被同一隻手按在地上動彈不得,另一隻手使勁打在牠身上,貓咪恐慌得亮出爪子,發出嘶嘶的叫聲。
小貓被丟進浴缸,蓮蓬頭的水柱沖向貓咪,貓咪全身顫抖,幾度逃出浴缸。一隻手抓回小貓,另一隻手按住牠的背。居高臨下的一張嘴大大張開,向下瞄準、向下俯衝。貓咪嘶叫,悽慘又淒厲。
 
最後,影像歸於森黑一片。
 
就像觀落陰結束回到陽間一樣,毛毛身子震了一下。他兩眼瞪直,一口氣充漲於胸口,憋了許久。那口氣消洩的瞬間,毛毛嘩啦放聲大哭,淚流不止,上氣不接下氣。其中有一度,毛毛神情悲慘蒼白,張大了嘴哀嚎卻哭不出聲音,胸口堵了一口氣,怎麼也換不過來。咪咪驚慌至極,一手拍打毛毛背部順他的氣,另一手在長褲口袋裡撈手機,打算緊急呼叫校醫。
 
「不要。」自尊心極強的毛毛勉強鎮定下來,阻止了咪咪:「可以陪我去Cats and Dogs嗎?」
「當然。去哪裡都行。」
 
咪咪載著好友,驅車前往Cats and Dogs
 
一路上,毛毛很平靜,也很安靜。咪咪知道有大事發生,沒有多問,趕路時僅僅拉著毛毛的手,沈穩而有力。抵達停車以後,咪咪帶領毛毛來到辦公室前,頭撇向身後的毛毛,等著他開口說話。
 
毛毛一個箭步越過咪咪,聲音顫抖著對義工說:「我來看Killer.
 
義工臉色微微一變,面露難色。
 
「我們是小二的朋友。」咪咪急中生智:「你要是忙的話,不用帶我們去,告訴我們在哪兒就好了!」
 
按圖索驥,穿越長長的迴廊,咪咪和毛毛來到一個大型的白金鐵籠前。籠內靜靜躺著一隻穿著黑白虎斑的貓咪。當兩人再動身往前傾,牠睜開雙眼瞅著毛毛,然後輕輕地喵了一聲。四周掀起其他貓狗的騷動,一波波喵喵汪汪不絕於耳。
 
Killer?」咪咪試著叫喚牠,但又不確定地望向身後的毛毛。
毛毛早已熱淚奔流,不敢再往前移半步。他以抽泣不已的聲音,斷斷續續說完了這幾個字:「這不是夢,是真的。」
 
小二被義工緊急電召回營,他來到Killer所在房門外,對咪咪招手示意她出來。
 
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咪咪終於得以提出憋了多時的問題。
「我沒有跟你說,是因為毛毛的自尊心。」小二頭頭是道:「我不敢跟毛毛說,就是因為怕這個──」說著,他指向門內那對貓父貓子:「毛毛的狀況很糟,要他血淋淋面對這些,他應該會崩潰吧!」
咪咪心口又重又塞,沈吟了一會兒後問道:「你看毛毛有暴力傾向嗎?」
「我是不覺得啦!」小二壓低音量,深怕毛毛聽見:「不過,我很擔心Killer會再度受到傷害──我說的不單單是身體上的傷害喔!」
「怎麼說?」
Killer現在如果再接收任何負面情緒或受到傷害,以後會不信任人類。」
「你很細心,謝謝你。」咪咪給小二打氣:「真是難為你囉!」
小二搖搖頭,聳聳肩:「只要跟小動物有關,我就情不自禁。」
 
「小二,我要看Killer的傷口。」毛毛目不轉睛盯著包纏Killer背部和腹部的雪白色繃帶,語氣十分冷靜平和。
「我不覺得那是個好主意。」小二一邊走向毛毛一邊說。
「我。要。看。」毛毛以鋼鐵般的語調一字一字說出來。
小二望向咪咪求助,咪咪卻反過來勸小二:「沒關係的,讓他看吧!」
「毛毛,你確定要這樣嗎?」小二最後再為毛毛把關一次。
 
毛毛緩慢而有力地點了頭。
 
小二喚來獸醫,小心翼翼替Killer拆剪繃帶。
咪咪伸手去握毛毛的手,表示情緒上絕對的支持。
毛毛輕輕繞開她的手:「I’m fine.
繃帶,揭開了毛毛之前不知是真或夢的真相,就像它曾經短暫包藏過毛毛的罪行一樣。
面對罪行,和清洗傷口一樣,都疼痛不已,都是為了痊癒。
 
「我把牠抱回來的時候,並沒有發現牠受傷。」小二解釋著:「可是隔天我拍牠背的時候,發現牠背上的皮硬化了,稍微一壓,血水就流了出來。」
「直徑大概五公分的圓形傷口,看起來像是燙傷。」醫生接手說明:「因為表皮都壞死了,我們只好把皮剪掉,暫時用人工皮覆蓋和保護傷口,避免碰撞傷口癒合不了。」
 
醫生謹慎掀開人工皮,血紅汩汩的傷口活活刺進毛毛眼裡。毛毛自責的淚水也自紅紅的眼裡奪眶而出,如同傷口裡的血水向外滲流。
 
『我要永遠記住這一幕!』毛毛咬住嘴唇在心裡提醒自己,就像對自己虐兒的罪行,宣判了無期徒刑。
 
 
犬吠貓鳴仍如責備辱罵,一陣陣襲來。
一樣的白鐵籠子,一樣囚禁著尋覓救贖的心。
即使,在三年之後的此時此刻。
一樣的流浪之家,一樣難堪了亟欲補償的情。
即使,Cats and Dogs已經成長為「貓狗流浪之家Part II
 
為了小三失踪的貓──Tiger毛毛再度造訪小二主持的慈善機構,期待能忠人所託,找回Tiger雖然,小三目前不知去向又有可能尋短自殘。毛毛已經做好長期收養Tiger的準備,因為今早收到小三挪位的簡訊之後,毛毛打了無數電話給小三,卻未得到任何回音或回應。除了受人之託之外,這救援Tiger的行動也是毛毛一直以來追尋的某種救贖,更投射出毛毛深層心理虐待Killer的罪惡感。
 
毛毛在某個大貓籠裡找到了Tiger的倩然身影,穿著老虎皮草的牠趾高氣昂,看起來一切都安好。毛毛擅作主張,私自打開籠子,抱出戒備心甚強的牠,來到了領養處。
 
「您就是Maurice吧?」義工小姐笑吟吟地問。
毛毛十分震驚,神情納悶:「你是我學生嗎?我不記得見過你!」
 
事實上,除了學生以外,現在很少有人這樣叫他,就連Dlyan都跟著大家叫他毛毛。有些學生不管再怎麼頑皮大膽,也只敢在他背後叫他「毛老師」。
 
「我還記得你。」義工小姐神祕笑了笑:「你大概忘了我吧!」由於她未能從
毛毛臉上找到熟絡的表情,只好識相地換了口氣:「小二打過電話來。」
 
Tiger的雙耳下擺往後縮,後腳掌大張,爪子外露,一付隨時準備逃脫的警戒模樣,反映出毛毛此時的心境以及最壞的打算──儘管,毛毛的確覺得義工小姐看來很眼熟,也不認為她將構成任何威脅。
 
Tiger就麻煩你照顧了。」義工小姐溫柔順了順Tiger的皮草:「牠生病了,我去拿牠的藥給你。」
「牠怎麼了?」毛毛既吃驚又擔心。
Hyperthyroidism.中文就是──」
「甲狀腺機能亢進。」毛毛把話接過來:「嚴重嗎?怎麼發現的?」
「別擔心。」義工小姐解釋原委:「Tiger的狀況還好。雖然,牠體重掉了不少。」小姐輕輕抓起Tiger的前爪:「小二說,Tiger最近一直對主人喵喵叫,好像是吵著要吃東西,可是,食物送到牠眼前,牠又吃不多,體重也因此直線下降。帶去看醫生,醫生說牠因為年紀大了,身體機能退化了。」小姐舉起右手食指,像發現了新鮮八卦:「我們這兒之前也有一隻老公貓是這樣,可是小二看牠行動還很敏捷,不像是真正身體退化的老貓,就請醫生做了甲狀腺的檢驗,發現是甲狀腺機能亢進。後來,牠接受藥物治療不到一星期,體重就慢慢回昇了。」
Tiger的情形也一樣?」毛毛雖弄清楚了前因後果,心裡卻狐疑不解:『為什麼小二不告訴小三?這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之事!』想到這裡,毛毛內心隨之泛起誤會小二藏起Tiger動機的歉意。
 
毛毛將Tiger安置於後座,又開車回小二住處,打算親自登門道歉。
毛毛誠心誠意的道歉,大大緩和了兩人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。
 
「你為什麼不告訴小三真相呢?」毛毛提問。
「要我怎麼說?」小二由為難轉為反諷:「喔,對了!小賤人,你搶我老公我很不爽。不過,你的貓不是老化的問題,而是甲狀腺腫大,只要吃藥就好了。」
「也許,你『是應該』跟小三這麼講。」
「其實,」小二口氣一變,柔軟許多:「我是考慮到他失戀之後,只會沈溺在痛苦當中,他的個性那麼耽溺……
毛毛長長吐納了一口氣:「所以,你其實是體諒他,就像當初你知道我憂鬱症發作,才不讓我知道Killer的傷勢一樣。」
「當初,我的確是為了保護你,也保護Killer。」小二語氣一轉,略呈嚴厲:「可是這一次,我只是為了保護Tiger而已。不然,Tiger甲狀腺的毛病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?」小二面色不再凝重,措辭也緩和下來:「坦白說,Tiger交到你手中我反而放心多了。」接著,小二以撥雲見日後的感慨神情,對情敵挪位而出的結局做出評論:「今年的梅雨季特別長,幾個月下來,我的心都快發霉了。」
「是啊!終於放晴了。」毛毛以了然輕盈的語氣回應。
小二起身走到窗邊,收起深褐色羅馬捲簾,凝望著洗過無痕的天空:「我決定出國唸書了。」
「終於。」毛毛替小二高興:「去哪裡?唸什麼?」
「去倫敦唸藝術創作。」小二自客廳書架抽出一個藏得頗為技巧的檔案夾:「幫我看看這個好嗎?」
毛毛將檔案夾內文件取出展開:「這是──?」
小二視線又調回萬里無雲的天空:「是這些年來你一直要我坦白的──」小二停頓了一下,用力將暗紅色窗簾拉得更開:「真面目。」
呈現在毛毛面前的是一張填了小二真實基本資料的申請表格,不論是姓名、年齡、學歷,以及服務公司、職稱,都一五一十躍進毛毛的眸子。毛毛雖洞悉小二如此揭露自己真面目的意涵,卻難掩驚訝之情:「為什麼?」
「你還記得那年,」小二嘴角淡然一揚:「你在我慶生會上做了什麼嗎?」
「好啦」毛毛歉意油然而生:「我承認我當初是激烈了點!」
 
 
約莫二年前的春天,小二計畫在他擔任經理的小酒吧「Rouge」,盛大慶祝當年度生日以及Cats and Dogs規模擴大為「流浪貓狗之家Part II」之喜。因為Killer事件與小二挪位進階為朋友的毛毛,受邀擔任這場派對的主持人。這場派對以化裝舞會形式進行,主題是「像貓?像狗?像主人?」也就是說,參加者必須將自己打扮成所飼養貓狗的模樣才能進場,由觀眾票選出貓狗與主人最相像的五組參賽者,上台接受RougePart II聘請裁判所推出的考驗,包括「貓狗與主人默契測驗」以及「貓狗才藝表演」等考驗項目。
 
為了這場化裝舞會,小二穿上親手縫製的豹紋鮮紅緊身衣,配上刻意扯破幾個大洞的朱紅網襪,踩上特大、特高的豬肝紅高跟鞋,頭上還戴了伸出惡魔對角的粉紅髮箍,化身為又辣又騷的貓女郎。毛毛則在小二幾可亂真的美工才華協助下,複製了Killer黑白相間的虎斑紋路,滾上二件灰色西裝外套,穿在自己及Dylan身上,是情侶裝也是父子裝。為了配合Killer身上療傷纏繞的繃帶,毛毛在頭上包了繃帶,Dylan則以繃帶、夾板固定左手,像是左臂受傷吊在膀子上。其中有對同志戀人,並未攜帶任何貓狗,他們穿著性感又略具野性的皮革,其中一人戴上狗鍊在地上爬著行走,讓另一人牽著入場,儼然是真人扮演的狗與主人。
 
節目由宣佈觀眾票選結果開始,挑出五對寵物父子參賽,由評審團逐一出考題考驗他們彼此的默契。由於評審考題麻辣而瘋狂,派對氣氛歡樂又熱烈。繼續進行第二階段「貓狗才藝表演」之前,是替小二慶生的橋段。而搶在唱歌、吹蠟燭之前,毛毛祭出送給小二的驚喜。早在一星期前,毛毛就祕密錄音訪問老大、咪咪、Dylan和幾位Part II的義工朋友,再後製作剪接成一張CD,呈現他們對小二的第一印象,以及相處過之後變成朋友的看法。小二聽了既驚喜又感動,直稱這是他收過最別開生面、也最永生難忘的禮物。當錄音訪問進行到咪咪談論小二其實是個怎樣的人時,小二先是眼紅鼻酸,最後忍不住熱淚盈眶──
 
「和小二深聊過後,才知道他曾經是個活得很辛苦的小朋友,雖然說,現在也不完全過得輕鬆,但是,他對動物的愛心讓他的生命變得精彩萬分,也漸漸帶領他走出了死胡同。」咪咪話語裡的重量略為減輕,誠懇卻絲毫不減:「如果要我給他什麼建議的話,我會說:試著對周遭的人再多打開一點心房,就像對待小動物一樣,那麼,他會活得更自在、更自由。」
 
「好!切蛋糕的時間到了!」毛毛將面紙遞給小二:「我們請壽星到台上來。」
 
小二搖著紅色毛絨絨並向上翹起的惡魔尾巴上台。
 
「在推出蛋糕之前,」毛毛語調壓低營造出神祕感:「我們還有個驚喜要給你。」說完,毛毛湊近小二的耳際,別開麥克風以氣音說:「這才是我真正要送給你的『二十二歲』生日禮物。」
 
小二愣了半秒,保持著微笑的意識,心中卻漾起吉凶難卜的感受,好似即將任人宰割。
 
「製作單位採訪了一些『路人』,」毛毛高聲對群眾宣佈:「整理出他們最想問小二的三大問題,請看VCD
 
舞台右前方垂下巨幅投影布幕,事先拍攝剪輯好的VCD畫面投射其中。
 
一位義工小妹以青澀羞赧的特寫表情:「我想知道小二到底幾歲?」
「我也不知道小二幾歲。」毛毛掌握了觀眾的起閧心態:「你們想不想知道?」
 
正如毛毛預料,台下響起一片「想」聲。
小二臉部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,像剛打完劑量不重的肉毒桿菌。
 
毛毛走向人群裡那位在VCD中提問的義工小妹:「你覺得小二幾歲?」
「我不知道吔!」小妹想了想:「他說他三十二歲,但是我覺得他看起來只有二十三、二十五左右。」
毛毛走到吧台小弟身邊,麥克風一遞:「你呢?你覺得你老闆幾歲?」
吧台小弟神色本有些畏懼,但在毛毛的慫恿下,他囁嚅著回答:「他也告訴我他三十二,但是我看他大概只有二十初頭吧!」
毛毛回到舞台上,對著好奇心已然凝聚的觀眾大喊:「要知道答案的方法只有一個,那就是──」
 
「身分證!」
「駕照!」
「健保卡!」
 
觀眾越是叫囂,小二的肢體就越顯僵硬。
 
對於小二青紫交錯的表情,毛毛並不吃驚、也不畏懼,彷彿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。他示意群眾安靜下來,一同以沈默的大眼盯著小二瞧。無言的能量最後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壓力,逼得小二喘不過氣來。
 
「好吧!我豁出去了!」小二自皮夾掏出身分證,交給毛毛。
「小二誕生於──」毛毛作勢看了看,舉起身分證:「二十二年前的今天。」
 
觀眾響起一片掌聲,好像看完一齣滿意好戲一樣。
事實上,大多數的人們並不在乎小二到底是三十二、還是二十二。
誰會在乎這個呢?
他們不過以為這是個慶生會上常見而無傷大雅的惡作劇,並不知道其後暗藏的真正玄機。
當然,他們更無從預知即將隨之掀起的狂風暴雨。
 
「一般人都為了年輕而隱瞞真實年齡,」毛毛趁勝追擊,尖銳發問:「小二,你為什麼反而希望別人認為你老十歲呢?」
 
小二裝出的微笑愈來愈勉強,彷彿有股力量一直將他的嘴角往下拉扯。
 
「二十二的大男生應該還在唸書吧!」毛毛似乎沒有等待小二回覆的意思:「他唸的是哪間學校呢?我們來看路人最想問他的第二個題目。」
「毛毛,你在幹什麼?」小二再也忍不住忿恨,再也顧不得場合爆炸開來:「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我還以為你是我的朋友!」說完,他像颳起超級颱風,氣沖沖且血淋淋地奔出酒吧大門。
 
毛毛對Dylan使了個眼色,Dylan立即尾隨小二跟了過去。
 
毛毛質詢小二不真實包裝的設計已經奏效,他當下終結才問了一半的第二個問題,以及完全沒有機會問出來的第三個問題,繞回「貓狗才藝表演」的既定程序,打算等待Dylan將小二勸回後,再點蠟燭、切蛋糕。
 
貓狗才藝大賽精彩落幕,卻還是不見小二蹤影,留下一整場錯愕與尷尬。
 
 
二年之後,事過境未遷。
 
「我想起來了!」毛毛多拼出了一塊記憶拼圖:「剛剛在Part II說明Tiger甲狀腺問題的義工小姐,就是當初在VCD裡問你真實年紀的小妹。」
「我本來以為她會因為我說謊而離職。」儘管程度已迥然變輕,小二仍然感到難堪:「結果她一待就是兩年多,是我們裡面最資深的義工呢!」
「我能體會你的感受。」毛毛修飾掉尖銳的語氣:「不過,你這樣想,對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的人來說,是一種莫大的侮辱。因為真正的朋友,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不是穿金戴銀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小二點頭如搗蒜:「你後來在會場上說的那些話,我聽進去了。不然,我今天也不會給你看這張表格。」
 
那,是一張小二申請留學貸款的表格。
 
毛毛低頭望著它,想起二年前在派對最後自己對觀眾致辭的那一幕──
 
 
「台下那位金髮碧眼的帥哥是我男朋友,叫做Dylan。他手裡抱著那隻背部受傷的貓是我們一起養的,叫做Killer。晚會開始之前,從我們一家三口進場開始,就不斷有人問我Killer是怎麼受傷的?還有多久會痊癒?要不要幫忙介紹獸醫?面對一波波的關心,我的官方回答就是:『牠不小心爬到開飲機上被燙傷的。』不過,我每說一次,就感到罪惡不堪,說了三次以後,我甚至感到噁心、自我厭惡。這個官方說法是小二建議的,目的不在教我說謊,而是為了保護我──」毛毛憶起往事的眸子裡,起了一層霧氣:「去年我的憂鬱症發作,加上失眠和濫用安眠藥的結果,我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。當時,我對養貓也一竅不通,不瞭解幼貓不喜歡讓人抱的性格。有好幾次,我想抱Killer,牠不但不讓我抱,還抓傷我的手和身體。我一氣之下,就動手打了牠。」
 
酸澀在毛毛眼裡流轉,兩眼濕濡的Dylan走上台去握住毛毛的手。與亞洲人一般高的Dylan,身材不比毛毛高大,當他往台上一站,矗立在黑壓壓的人群之前,卻高聳如毛毛的心靈燈塔。他十分體諒毛毛,明白毛毛此時此地將幽暗往事攤在spot light之下,是多麼不堪、又多麼需要勇氣,即使當初回台灣時,兩人曾因此事大鬧分手。
 
毛毛噙著熱淚,挖開心底的傷口:「我不知道為什麼,醫生說Killer身上的傷,是燙傷。其實,牠是被我在憤怒之下失去控制咬傷的。當小二發現了Killer的傷口的時候──他那麼愛小動物,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虐待小動物,他不但沒有批判我,反而擔心我憂鬱症惡化。於是,他把Killer留在流浪之家照顧,不讓我看到Killer嚴重又可怕的傷勢。」毛毛拭去淚水,眼神堅定:「關於今天的惡作劇,我感到十分抱歉。不過,我想問愛貓愛狗的你們,像小二這樣一個人──這樣一個愛護動物的人,這樣寬容對待一個曾經虐待動物的人,你們會介意他的年齡大小?在乎他的學歷高低嗎?」
 
 
小二打斷回憶中的毛毛,將他帶回二年後的現在。
 
「當我看到派對實況錄影的最後,我才恍然大悟,你為什麼要那樣push我。對於我撒的謊,一般朋友知而不提,私底下卻八卦宣傳;只有真正的朋友,才會那樣做。」小二收起自己的貸款申請,順手將之歸檔:「這張申請表,是要告訴你,我不是什麼企業家第二代,我爸爸不過是個中小企業主,隨著經濟不景氣工廠向大陸遷移,他正在努力維持不虧損,根本就沒有辦法資助我留學。」
毛毛停頓了一會兒,走到小二身邊:「我也有個祕密要告訴你──你看過我右邊臀部上的刺青,對吧?」
Dylan說那是你們的『定情之物』。」
「算是吧!」毛毛也望向天空飽和的藍色:「因為Killer的事,我又開始作惡夢,也因此想起了一些童年的創傷。那個刺青的下面,本來是個傷疤,是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咬傷的,我已經忘記是為什麼了。Dylan發現以後,我告訴Dylan那是小時候不小心燙傷留下的疤痕,他建議我去刺青,因為傷口形狀和紋路有點像玫瑰。所以啊,傷疤最後就變成了一朶黑玫瑰了。」
「為什麼不告訴Dylan事實呢?」小二大惑不解。
「我也不知道,」毛毛回到沙發上:「時機未到吧!」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secrettell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