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,真的甘心走了嗎?
 
 
 
萬紫千紅,倫敦之春。
 
2003年二月初,小二首次探訪這個國際文化之都,度日如年花了二個月的時間,總算習慣了倫敦冬季陰鬱的性格。到了四月底,春花爭鳴的倫敦雖然著實讓小二眼睛一亮,不過,她驟然綻放的繽紛笑容,就像超高解析度薄型電視在大賣場熱烈試播的豔麗花朶,招徠了驚奇的目光,卻顯得有些不真實。反倒是春風輕柔舞起的芳馥花瓣,飄揚飛流著嗅覺的真實感。於是,在虛擬與實境的心靈邊境,有一股能量開始蠢蠢欲動,感覺起來像出自記憶深處的某種能量,從遙遠的過去一路跟踪而來,亦步亦趨就懸吊在幾步之外。有的時候,那感覺甚至強烈得讓小二忍不住回頭查看,探探那股力量究竟是什麼?只不過回了頭,除了倫敦當地人對外來客的冷漠之外,什麼也沒看見。
 
『春天,真的來了嗎?』小二將鬆垂的羊毛圍巾往頸上再多纏一圈。
 
倫敦,這個不斷於小二午夜夢迴現身弘法的藝術之都,在他離鄉背井剛剛降落的那一夜,甚或接踵而來的一整個月,顯得如此巨大而疏離,彷彿足以吞噬所有追求理想的熾熱心情。親臨這個頂尖藝術崢嶸較勁的大型世界舞台,不知怎麼地,小二驕傲自尊的腰身就自然微微下彎──不為謙遜,非關禮儀。
 
在身心與文化衝擊最劇烈的第一個月裡,小二每每出走到一個景點之前,至少得花半小時詳讀台灣出版的旅遊手冊,記下該目的地之長相特徵;另外,他還要再花三十分鐘鑽進倫敦地鐵──Tube的地圖裡,研判該出遊地點相關的地理幾何。小二之所以如此慎重其事,就是怕萬一迷了路他必須以英語問路。事實上,小二寄宿家庭的「Home媽」就是他最棒、也最容易取得的當地導遊。有著Catherine這樣一個美麗名字的她,二十年前自俄羅斯移民、定居於此,不但對四通八達的Tube瞭若指掌,為人又善良熱心、有問必答。況且,她說英語有濃重的俄語口音,有時比小二的英語還難懂,他實在沒有理由感到威脅或難堪。儘管如此,小二還是不敢下樓詢問Catherine。真正的理由很莫名其妙,就只因為她是白人。小二心裡非常清楚這一點道理也沒有,但怎麼就是跨不出那一步。有好幾回,他不幸真的在街上迷了路,他也只敢找東方臉孔問路。諷刺且無濟於事的是,那些東方人一開口也是道地的Queen’s English,比Catherine還要難懂十倍。
 
小二首度隻身前往的觀光目標是大英博物館,為了避開人群,他特地挑一個語言學校沒課的週間下午前往,卻還是遇到長長的觀光隊伍。當小二遠遠看到人群時,他還在心中默禱,祈求隊伍中最好有大量日本觀光團,可以分擔別人對他黃色臉孔過多的注目。誰知道,當天的遊客群大多是來自是歐洲各地的白色人種,完全不見任何亞洲人的身影。接近目標時,小二混身神經緊繃,將頭壓得低低地加入隊伍。事實上,亞洲人在倫敦隨處可見,根本就沒人會因為小二的膚色而特別多看他一眼。就這樣,內心忐忑不安將近一個小時之後,小二來到第三順位。此時,警衛就威武矗立在面前,他居然無可救藥地手心冒汗、心跳狂奔,就好像即將下手偷竊達文西素描「裸體男子畫像」一樣做賊心虛。原因至為荒謬可笑,就是小二深怕自己因為是唯一東方人而被逮捕。最後,他還必須在心裡不斷自我提醒,才不致於落荒而逃───『英國是民主法治先進國家,不會隨便逮捕什麼也沒做的路人。』
 
逐漸而模糊地,小二開始想,這個因膚色而生的迷思,可能不過是自己的心魔。
 
 
「是不是每個台灣留學生都有這樣的經驗呢?」在某次越洋熱線時,小二感觸良多又問了老大一遍:「還是,所有東方留學生都一樣?」
「我怎麼會知道?」同一個問題在同個一月裡被問了幾次的老大略顯不耐煩,不過,他克制著沒發作,念頭一切換,語氣頓時輕浮邪惡了起來:「吃過幾個英國佬了啊?」
心靈課題未得分享,小二有點無奈:「還沒想到那邊去。」
「別忘了我們的協議啊!」
 
當初,老大說服小二開放彼此性關係、各自獵艷玩樂時,曾與小二協議,要將所有香艷刺激的經歷一五一十對彼此坦白。
 
「好啦!有的話──」小二沒好氣地說:「我會打電話告訴你。」
Email就好了。」老大祭出交待員工事情的語氣:「你上個月幾乎天天打,太浪費了。」
儘管心裡極為不悅,小二悶哼一聲,還是含糊答應了。
「記得,」老大千叮萬囑:「我要知道所有的細節。」
 
 
三月中旬,黃水仙迸蕊綻放,如台幕金黃流蘇昇起揭開春天笑瞇瞇的雙眸。有倫敦人說,嚴寒的冬季是生命的考驗,當春風輕輕拂去冰冷的低潮,人們亦將再度迎向身心靈的嶄新輪迴。
 
季節變換更迭,竟然被賦予透晰靈魂的使命。
 
『我呢?在倫敦的這個春天,是不是也要參透什麼心靈的課題?』霎時之間,那股騷動不安的靈魂能量又從背後撲來,小二猛地回首,一個向上的藍色大箭頭赫然出現,引領一群踩著越野自行車奮力追逐春陽的小孩喧鬧而來,絲毫沒有減速之意。小二側身閃開的瞬間同時記起,藍色箭頭標示的公共步道也允許騎馬及自行車。他以視線追著頑皮孩童的背影瞧,不知從哪裡鑽進來一個念頭:『真希望我的童年也像他們一樣快樂。』小二彎身拾起幾片四月間散落的黃水仙花瓣,灑向風中,咪咪嫣然聰慧的笑容,幻現在心頭:『天啊!咪咪仙姑來說經講道了。』
 
不僅咪咪,毛毛也來傳心經。
 
 
幾天前,小二在MSN上遇見故鄉知音毛毛,忍不住嘴饞心癢地表示:『我好想念麻辣火鍋喔!還有──真後悔當初沒有多帶一箱科學麵來。』
LOL(哈哈大笑)!』網上聊天術語,毛毛還是習慣英打。
『我甚至開始想念台灣版的流星花園。』小二知道毛毛能夠體會。
果然,毛毛以過來人的語氣:『連看F4演戲都好,是吧?』
『心情不好的時候,可以笑笑啊!』小二丟出笑得東倒西歪的螞蟻。
『這些你在台灣習以為常、視為理所當然的小東西,其實是一種文化靠枕。沒有了這些東西,心裡的問題會被突顯和放大。但是──這不見得是壞事。』
『不懂。』
『我住在紐約的前幾年也一樣。比如說,我很憂鬱的時候,我只想打開電視看一些無厘頭的搞笑節目,跟著笑笑就算了。可是電視一開,全部都是英文發音,就算有很棒的情境喜劇,也笑不出來,因為不懂他們的幽默。有的時候,想打電話找人吐苦水、倒垃圾,拿起電話筒卻要說英文,我心情已經夠差了,還要叫我說英文。這些我在台灣用來排遣憂傷的文化靠枕,全都派不上用場。也因為這樣,我被逼得不得不正視我憂傷的原因,再也沒辦法逃避長久以來被壓抑、等著解決的心理問題。』毛毛重提往事,分享經驗。
『那就是你憂鬱病發的原因?』小二心領神會。
『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憂鬱症這個名詞,也第一次因為它接受心理治療。』
『其實我蠻擔心自己會發病。』小二打出一個嘴角下彎的哭臉。
『到倫敦唸書是一個很大的人生轉變,一定會受到強烈的文化衝擊而讓很多逃避已久的問題外現。』毛毛送給小二一個擁抱的笑臉:『不要太害怕,它們只不過是要提醒你有些問題還沒解決而已。』
『那我該怎麼辦呢?』
『你不是喜歡畫畫嗎?』一個發亮的小電燈泡自毛毛那端輸入:『心情不好的時候,就創作吧!』
 
 
愜意的漫步,幾乎成了恍忽的遊蕩。
 
小二沿著長長的黛安娜紀念步道,經過海德公園、聖詹姆斯公園等綠地花園,穿越一叢叢、一片片的花團錦簇。有人說,倫敦人擅長草木園藝,是因為流的是綠色的血液。小二心裡正準備認同,一股比雜樹生花更具生命力的視野,框住他所有的注意力。肯辛頓花園裡為紀念黛妃整建的兒童遊戲場,夾雜著孩童天真明朗的嬉笑聲,像從平面的相片立體突出撲向小二的眼裡。
 
一瞬間,緊緊抓住他目光焦點的是一對寫生臨摹的母女。
 
那位母親站在畫架前,右手捧著調色盤,以左手作畫。
她的女兒和一隻大杜賓狗彼此追逐著玩耍,笑顏逐開。
突然,小女孩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,杜賓狗立即追上去舔她的臉。
小女孩還是沒有起身,杜賓狗就遠遠對著母親高聲吠叫。
 
「別裝死。」母親不急不徐地叫著。
 
小女孩還是沒有動靜。
 
「我說了,別裝死。」母親聲音提高一些,又喊了一次。
 
這回,杜賓狗也四腳朝天躺了下來。
小女孩仍然毫無動作。
小二自遠處看過去,甚至不確定小女孩是否還有呼吸。
 
這下子,連母親也緊張了起來。她丟下畫具,像著火一樣衝向小女孩。
她緊張擔憂地叫著女兒的名字,那叫聲連小二聽了都提心吊膽。
母親狂奔至女兒身邊,跪在地上檢查女兒是否安然無恙。
 
冷不防地,小女孩一躍而起:「整人成功!說完,她隨即響起一串得意洋洋的笑聲,像是引爆分貝頗高的爆竹。
 
杜賓狗也跳起來,繞著母女團團轉,同時也以嘲笑的聲調對虛驚一場的母親汪汪大叫。
 
「下次不准這樣了!」母親捧著心口,鬆了口氣。
 
這一場童真無邪的惡作劇,對一般人而言,無傷大雅、甚至不痛不癢。對小二來說,卻撩撥了他內心最深沈、最闇鬱的童年往事。
 
小學二年級的小二慘遭母親操縱控制,以鮮紅的顏色無知又無辜地玩了裝死的遊戲,在心頭深深烙下無法磨滅的傷疤。那幅母親假割腕的圖剛畫完時,小二並不清楚它背後所隱藏的意圖,等到了三、四年級,他真正清楚「死亡」一詞的意思之後,他就一腳陷入難以自拔的恐懼深淵,深怕自己放學回家會親眼目睹母親在浴缸割腕自殺。有好長一段時間,他放學回來要是沒看見母親,他都不太敢去浴室上廁所。
 
而現今這個倫敦小女孩的惡作劇,將他重新推回那個無邊無際的恐懼深淵。因此,當小女孩健康活過來時,小二加速的心跳並未因此稍減,反而無限延展好像就要瘋狂躍出胸口。在他的肚子裡,更感到有千萬隻小蟲不斷蠕動,帶給他難以承受的焦慮感。他混身顫抖,一路踉蹌逃出公園,往附近地鐵站奔去。
 
才剛剛回暖的春天不預期地變了臉,又擺出陰鬱冷峻的面孔,下了一場既冷且傷感的雨。
小二豎起外套衣領,將圍巾纏繞得又緊又密。
 
『冬天,真的甘心走了嗎?』
 
小二自己也被腦海中這無端響起的問題嚇了一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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